年畫楊家埠
◎王慶德
我是先見了年畫,才知道楊家埠的。
過年了,爺爺總要在正房里貼幾張年畫,《年年有魚》《榴生百子》,還有印著秦瓊和尉遲恭的門神,新鮮,喜慶,當然也便宜。那年畫邊上有楊家埠的字樣,幼小的我就知道了楊家埠,知道了那里的人有本事,會刻版,會印畫兒。
幽幽的歲月,不但沒有把記憶沖刷了去,斑駁的土墻上,那幾幅土里土氣的年畫,在腦海里卻越來越清晰,對楊家埠的仰慕也就與日俱長了。
楊家埠年畫起于明成化,盛于清乾隆,隨著清王朝的衰敗,清末民初幾近停業(yè)。中國新生,這年畫也就隨之振興了。
楊家埠的大觀園珍藏了年畫的精華。走進楊家埠,遠遠地就望見大觀園的門樓。那門樓坐南向北,高高地起了,檐牙高挑,凌空欲飛,漢白玉雕刻的山羊安祥地立在大門兩側。我想,楊家埠人多姓楊,大概是羊諧“楊”音,又寓吉祥之意吧。
正門兩側,東西兩門相對,青磚黑瓦,只是門矮小了一些,沒有了磅礴的氣勢,卻平添著幽雅的意境。避開熙熙攘攘的人群,入西門,走進了年畫珍藏館。
這館是一座四合大宅,一條甬道隔為東西,是一宅兩院的建筑。東院,柳枝柳葉如翠如碧,絲絲縷縷地過墻而來,那古拙的石榴樹綻出了嫩紅的葉芽,月季蓬勃,像一團團火焰。北面的古風堂,巍巍地立著,那檐和脊隱在了綠里。抱柱聯(lián)曰:“楊柳吐翠九州綠,桃李爭春千日紅。”雖未看見桃李,這春意卻已經(jīng)溢了出來。
古風堂里自然是古韻幽幽。那神荼郁壘是一個古老的故事,上了年畫,剛勁的線條更增加了威武的氣勢;比干諫紂王,反被剖心,氣節(jié)可欽,敬為文財神,那祥和的神態(tài)里透著公允;關公是人們熟悉的人物,在年畫里成了武財神,他那集忠義于一身的氣概,叫人不忘誠信;鐘馗捉鬼是正直驅逐了邪惡;那福祿壽三星,還有五子登科,千百年來寄寓了人們迎福祈祥的美好愿望。
與古風堂相對的是留芳軒,櫥窗內排著一塊塊用梨木刻成的年畫畫版。這里有明清的珍品,也有今人的佳作,那優(yōu)美的線條,生動的人物,記錄著楊家埠年畫的發(fā)展。即使室內光線蒙蒙,也掩不住它那深沉的氣韻。
與古風堂隔墻并列是賜福堂,“一池濃墨成硯底,九州人家出毫端”的楹聯(lián),形象地反映了楊家埠人寄予年畫的情懷。賜福堂里,那神話中的金童玉女,變成了天真爛漫的娃娃;那《麒麟送子》《喜報三元》,表現(xiàn)了人們望子成龍的美好愿望;《打漁殺家》《李逵奪魚》,這戲曲中的人物也活在了畫面上;根據(jù)《白蛇傳》的情節(jié),連綴了五幅年畫,一幅一個場景,連續(xù)起來,講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,也許這就是早期的連環(huán)畫吧。那花鳥畫圖中有象征君子的梅蘭竹菊,還有牡丹與白頭翁共幅的《富貴白頭》,這類富有象征意義的年畫,正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。
楊家埠的年畫在恪守傳統(tǒng)中,不斷地吸收新鮮的東西,變化著,發(fā)展著。這西廂日新軒的年畫就是因時而變、革故鼎新的創(chuàng)作。清末慈禧是腐敗透頂?shù)模瑑葢n外患,國已不國。楊家埠的年畫藝人懷著滿腔義憤,創(chuàng)作了《炮打日本國》等年畫,刻畫了慈禧的丑惡,表達著民族的氣概。
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,出現(xiàn)了一批反映新氣象的年畫,如《和平幸?!贰渡a(chǎn)互助》;進入20世紀60年代便有了《人人學雷鋒》《新鐵?!罚荒欠吨г幕I力量》的畫面上分明地寫著“南風吹,麥兒黃,責任田里好景象;張家忙,李家忙,為了四化多打糧”,這便是20世紀80年代反映生產(chǎn)責任制的作品了。這些新畫作,保持了年畫的風貌,貼近了生活,為老百姓所喜愛,它又是史實的記錄,社會的寫照。畫里有詩,詩中有史,這年畫,也可以稱為“史畫”的。
走出這偌大的四合院,前面矗立著一面影壁,影壁前是一株碩大的白牡丹。鐵杵一樣的干,迎風而立;繁茂的枝椏,流淌著綠意;花如雪,纖毫不染,晶瑩在碧玉般的葉上。一陣微風,姿態(tài)輕盈,香風搖蕩。我四顧了,只這一株,清清地立著。這白牡丹,不靠五彩繽紛、姹紫嫣紅來招惹人,而是憑了無華的神韻,清高的氣節(jié),寧折不彎的操守,也就是內在的美,雄視了它的同類。她純潔、孤傲、倔強,不問是否有人欣賞,我自生長,我自茁壯,我自開放,我自輝煌。這不也正如楊家埠的年畫嗎?
踏著潔凈的花徑南去,兩側的垂柳、連翹拂衣,丁香、芍藥送香。幾株明代建村時植的槐樹,經(jīng)了風霜,茁壯在半空。那黃的蒲公英,白的薺菜花,散在綠茵茵的草坪上,簡潔質樸,也如一幅年畫。
南門外,那綠楊碧槐里是店鋪街。歲月把路上的青石磨亮了,風雨把墻壁浸老了,文化又讓店鋪豐盈起來。這里有工藝品,有根雕,有泥塑,也有瓷器和陶皿,然而更多的是年畫。中國三大家的年畫都陳列在這里,各個生著異彩。天津楊柳青,靠京城近了一些,印繪結合,多了一些富貴氣;蘇州桃花塢在水鄉(xiāng),浸潤久了,自然更靈秀了。都是美的,我都喜歡,但在感覺里,還是楊家埠的年畫親切質樸,靠得我更近一些。
路東端兀立了一株古槐,干已半枯,只有薄薄的一側,敞胸露懷地斜向了東方,那崢嶸嵯峨里記載著五百年歲月和無數(shù)的艱辛,而那繁枝茂葉又告訴我它生命的堅強??淳昧?,覺得這也是一幅生動的年畫,從它身上能讀出楊家埠的發(fā)展。
這古槐掩映里是年畫作坊——楊家埠畫店。
畫店的墻下是一摞摞畫版,那嫻熟的刀法,疏朗的造型,和諧的構圖,四溢著年畫藝人的智慧,也凝聚著他們的心血??恐@畫版,一位老師傅面東坐了,對著一方案子,輕輕地放好版子,襯了柔軟的墊子,操起錘子,把版子敲了個工穩(wěn)。又在版子前放了支子,右側放了盤子,布了顏料,覆上棕子,右手操起把子,在棕子上輕輕地一蘸,就版子上均勻地涂了,左手牽來一張宣紙,平平穩(wěn)穩(wěn)地鋪在了版子上,放下把子,擎起趟子,在宣紙上輕輕柔柔地一趟,白白的宣紙就成了一幅畫,然后套色、敷粉、烘臉,又使這畫增色了三分。
窸窣的紙聲里,年畫一幅幅靚麗了出來,人物、花卉,素的、艷的,古的、今的,讓人大飽眼福。
走出畫店,是幽幽的長廊,長廊兩側疏疏朗朗地繪上了年畫。不曬日頭,不著雨淋,可以在長廊里邊走邊賞。還沒有看夠,不知不覺就出了長廊,走到了村中的大街上。屋舍是整齊的,大門上的年畫是多彩的,各展了主人的愛好,也各展了主人的才能。義和店、恒興店、昌泰店……各色的字號掛在大門的一側,大大小小,印刷書寫,各逞其能,這招牌也是文化。
正瀏覽著,拐彎處就見一人拉開架步,是照像。他覺得這門,這招牌,就是一幅畫。“喀嚓”,一件藝術品誕生了。我正要請教年畫變成了攝影,如何欣賞它的韻味,就見那高高的平臺上,一只風箏飄了起來,那上面是一幅年畫。
這年畫糊在了竹片上,成了風箏,系上一根線,就飛到天上去。楊家埠就靠了年畫風箏飛了起來,正越飛越高,越飛越遠。
作者為中國書法家協(xié)會會員,濰坊市作家協(xié)會、書法家協(xié)會名譽主席王慶德
責任編輯:陳曉芳